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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魔比斯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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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刀。”

所有的手術當然都從這句話開始,還是照舊,刀鋒陷入皮膚,血往外冒,很快又被止住,新人上來,“拉鉤。”

給吸脂術拉鉤的難度要低一些,因為吸脂術需要的通道很小,只要夠塞進吸嘴和負壓管就夠了,需要打開的層次也不多,吸脂頭如果被捅進腹腔,那是嚴重的醫療事故,等吸嘴塞到脂肪層裏以後,助手就可以走到一邊,欣賞主治醫師的表演,“開始了啊。”

機器發出輕微的嗡嗡聲,暗紅色的液體流出來,和隆胸手術比,在視覺效果上吸脂手術是要好接受得多了,甚至可能還會讓人有些快感——這流出來的液體,除了血水、被註射進的腫脹液以外,可全都是油啊。

不但會讓人隱隱有種爽快感,吸脂這邊的氛圍也很友好,大家都禮讓爭先,對新人照顧有加,很給機會,“來,這臺比較簡單,給悅悅做吧。”

“對,悅悅都來一周了也沒上過幾次手,是我們太不給新人學習機會了。”

“悅悅來。”

幾個師兄師姐笑瞇瞇地沖胡悅招手,胡悅連說不的餘地都沒有,接過田醫生手裏的負壓管,抽著嘴角笑,“謝……謝謝前輩們照顧啊。”

前輩們一個個也看著她笑,“不謝不謝,你自己也要多努力啊。”

——怎麽簡單?脂肪多就簡單唄,脂肪相對少就要多註意力道和方向,不留神的話真能捅到腹腔裏,脂肪多的話,這活其實不難的,就是端著根管子在那裏來回抽吸,周而覆始、周而覆始、周而覆始、周而覆始……

整形最苦,吸脂隆乳。隆乳是取個巧勁,瞬間的爆發力,吸脂卻就像是長跑,吸力當然都是機器提供,但你也得端著吸頭,這就像是用吸塵器打掃環境,只除了吸塵器能對著一塊地面猛吸,正吸反吸,怎麽吸都完全沒關系,可人體你當然不能這麽吸,得保證力道均勻,把這塊區域全都打掃一遍,不然要是吸得坑坑窪窪的,患者當然不可能滿意。

一次吸脂不能超過2000ml,多於這個數就可能造成患者的不良反應,老師也不會從頭到尾都讓學徒操作,剛上手,就算再有天賦也不可能吸得平平整整,掃尾工作還是要他來完成,他從胡悅手裏接過管子的時候,胡悅的手臂都快沒知覺了,放下來還在抖——一天就一臺也就算了,要是兩臺到三臺都是一個醫師做的話,不出一周真能鬧出勞動損傷來。

“這是第幾次了?”

有段時間了,罐子裏的血水開始分層,就像是打了一段時間的西瓜汁,黃色的油像是沫沫浮在上頭,下頭沈底的是腫脹液、組織液和血,混合起來紅紅的,有點兒像不那麽新鮮的果汁紅。被劃出的手術區域肉眼可見比之前平整了很多,一般來說抽脂手術都是分部位完成,有些比較瘦的患者,只是為了加強某個部位來做的,一次可以操作兩三個部位,但像是今天這個患者,連腰腹都要分兩次做,這一次做左邊,穿一個月束身衣,恢覆好了,再來做右邊。

“第三次,”田醫師手底下還是有好幾個助理的,其中一個明顯地位更高,“下次來如果皮膚彈性恢覆得不好,可能要做切除術。”

抽走一兩千ml,必須穿束身衣,把手術區域綁住,不然會出現很惡心的現象——油沒了,但被肥肉撐開的皮膚還在,歐美國家很多重達兩三百斤的大胖子,減肥到正常體重範圍以後,身上的皮膚就會垂掛下來,像是人肉衣袖一樣,有點獵奇的恐怖。如果一直都這麽胖,皮膚已經失去彈性,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切除多餘皮膚,一般體重230斤以上就要考慮這種可能了。田醫師見怪不怪,“覆診的時候再說了,得看他滿足不滿足手術條件。”

“這還能不滿足的嗎?”底下的馬仔也有好奇的,“能做抽脂術的話,手術指標肯定都能滿足的吧?”

也不是每個胖子都能做抽脂術的,兩三百斤的那種一般都有肥胖並發癥,他們要通過抽脂手術瘦下來,那是一個漫長痛苦的過程,必須反覆手術,畢竟抽脂量是有上限的,一兩次手術根本就看不到效果。多次全麻手術對身體狀況終究會有影響,所以能做抽脂術的胖子,身體狀況必定良好,沒理由不能做皮膚切除術,這一問挺有道理。

“他已經切過一次了,這又不是《海賊王》,皮膚真和橡膠一樣能無限拉長嗎?”田醫師笑了一下,“所以說,同學們,註意看病史啊。四年前就是在我這裏做的手術,記得很清楚,切過一次了,這是覆胖回來的。”

一片震驚的嘖嘖聲,“怎麽又覆胖了?”

“不是說脂肪細胞不能再生的嗎,抽了就抽了啊——”

“你傻啊,脂肪細胞不能再生,但可以膨脹啊,去年那篇論文讀過了嗎,檢測抽脂術後反彈情況的,身體的自我修覆機制,檢測內臟脂肪增生情況——”

幾個新人七嘴八舌,老助理反而都淡定,“這有什麽稀奇,你問問他平時的飲食習慣。這和內臟脂肪無關,飲食習慣不改,抽出來的遲早都要吃回去,就是有的人吃到皮下脂肪,有的人脂肪是真的被抽得差不多了,就吃到內臟脂肪裏。”

這麽說,今天這病人還算是幸運,至少還能再來做抽脂,如果吃到內臟脂肪,那就沒辦法了,田醫師一邊縫合一邊講,“也是吃太多了,內臟也掛不了那麽多油啊,還是長回肚子裏。我們這邊這種客人太多了,哪有什麽一勞永逸的?要靠抽脂來減的生活方式都有問題,能改他們也不會來抽脂了。”

“那還是過來加強的好點吧。”

“得看你說的是哪方面的加強了。”老助理說,“我們這邊過來的,要麽是真的胖,要麽就是那種已經瘦得差不多,但有頑固贅肉的——這種還行,也是唯一一個返工率比較低的,不過也不好說,一般對身材這麽在意的吃的都特別控制,一旦放開吃一陣子,那真是爆炸胖,嘖嘖嘖嘖,還很不好減……”

吸脂手術,說痛苦也還行,反正大部分都要全麻,睡過去起來以後,就是常規的術後麻痹,打進去的腫脹液流一流,束身衣穿幾個月,一大塊肥油就沒了蹤影,聽起來是很吸引,所以這裏常年穿梭著對體重很看重的人士,說到身形,倒是各種都有,這裏也是各種錯誤減肥理念支持者最常見的地方,“能來這裏的還好啦,那些真的斷食、斷碳、生酮飲食弄出問題的,都去內分泌科了。弄出厭食癥的也不用來了,治不好就死,在家好好歇著吧。”

是的,至少能來這裏的病人生理機能都還正常,但跟了一周手術,胡悅也不免有點洩氣,她算是明白師霽的意思了——說她肯定是聽不進去的,那就親自來看好了,事實就是這樣,吸脂本來就是個極為悖論的手術,畢竟每個人的肉都不是平白來的,吃出來的肉,吸走了總也還是會以其餘方式長回來,如果能改掉生活方式,有這樣毅力的話——又怎麽還需要來吸脂呢?

年先生不是不值得同情,只是他太常見,不值得什麽特殊待遇,他就是每個來做吸脂手術的超重者縮影,有沒有狂食癥,要緊嗎?吸脂部大概是這句話的最好註腳——生活本來就是一場徒勞無益的掙紮,年先生去就診的那個醫院真沒看出來他有進食失調?未必,只是,如果你因為這手術沒意義就拒絕去做,那就真沒手術做了。

“胡醫生。”

“胡醫生。”吸脂這一塊,全麻的病人多,住院部也熱鬧一些,用餐時間從走廊過,各個病人都和她打招呼,又胖有瘦,最喜慶的往往還是那些來做微創吸脂的瘦子——他們大概是這一科最大的正能量了,任何技術都有兩面,吸脂除了是胖子逃避現實的手段,一樣也可解這些瘦子的心結:很多健身愛好者都深有體會,不管怎麽練,身上總是有個地方的脂肪減不掉,稍微一放松,那裏就又軟趴趴。這種時候,現代科技就是他們的救星了,通過吸脂是可以精確雕塑體型的,把頑固脂肪吸掉的感覺,就像是墊過鼻梁一樣爽,很多身材完美無瑕的健身教練也許都動過這種小手腳。

這就是科技發展的積極一面了,就像是癌癥、艾滋病也正在被緩慢攻克,醫學生對於技術的進步也一樣有點本能的自豪,也許有一天,對身體來說,再也沒有不可能,不再會有肉體帶來的局限,醫學能幫助病人越過自己的極限——

這是想遠了,胡悅搖搖頭,自失地一笑,和同事一起走去吃食堂。“師兄,你在這裏做幾年了?”

“三年多了,還是個住院醫,混得不行啊。”

是人都知道她是師醫生面前的大紅人,下屆住院總很快就要空缺,盯著這個位置的,可不止他們面部結構科,胡悅沒想到潛在的競爭對手這麽多,她有些慌亂地笑了,就當沒聽懂師兄話裏的酸意,徑自問,“那——你們手裏就沒有抽脂後成功減肥的案子嗎?不會到最後,個個都回來了吧?”

“那當然不可能。”師兄也就是隨便酸一句而已,胡悅背景雖然雄厚,但本人做事勤謹,笑容也可人,聊天和競爭終究是兩回事。“有些人覆胖以後,也就不信任手術了,這部分客人當然不會再回來——還有一些人出院就失聯了,都沒回來覆診,這病人就丟了。”

和歐美那種與醫生掛鉤的診療制度不同,這在中國很常見,胡悅理解地點頭,師兄摸著下巴算了下,“反反覆覆回來做抽脂的,其實也不多吧,就十分之一左右,但這種會讓人印象深刻,有些人真的,肉都快戳爛了那種感覺,還要回來堅持做——嘖嘖嘖——”

聽得出,他對這數據不是太留心,師兄更多是把病人當作了流水線上的軀體,他只關註這臺手術好不好做,倒很少去想手術以後的事,摩了半天下巴,“要說原本很胖,通過吸脂瘦下來以後成功變身,再也沒覆胖的,Emmm……”

當然,絕不能說完全沒有,醫學生說話永遠不會這麽不嚴謹,“這就要看你把時間放到什麽緯度了,一年內應該是很多的,但三年內,五年內,十年內呢?人生這麽長,會發生很多事——真的說不好的。”

但,師兄的態度就已經說明一切了,想想也是有點讓人絕望,受了這麽多的罪,換來的只是片刻的安慰,“不過,至少抽脂完以後,還是瘦過,對吧,不來做手術就真的連這個機會都沒了,所以還是挺值得的,我們有些病人就真的是瘦了,還有些,覆胖了也值得啊,有個病人就是目標很明確,來生小孩的,她本來都胖得不能懷孕,連姨媽都不來了,做完手術以後,自己也控制飲食,230瘦到150,趕緊生了個孩子,後來又覆胖到180,但也值得啊,至少有小孩了不是嗎,婦產科那個老嚴笑我我就這麽說的,不然月經都不來,生個毛小孩……”

胡悅依然含笑,但已經沒有在聽了,她的思緒,早已飄遠:百聞不如一見,師霽想說的,她用了七天來聽明白,已經是徹底明白。接下來是不是該找師父說一聲,回歸正軌?繼續呆在這裏掃肚子,她也有點吃不消,更重要,這一陣子她沒去J'S,和老師的關系有所疏遠,這和她想要的可不符合。

但是——可是——

師霽、田老師、師兄,他們的看法都一點沒錯,年先生想做,就該讓他去做,醫生就把自己當成工具,在整形美容科才是最合適的姿態,他能不能維持,怎麽去維系,這是他自己的事,能成全他的願望,就已經是一種關懷。

但胡悅還是——

再三猶豫,午休時間,她還是按下了那個早已暗自記下的電話號碼。

她總是——

“餵,是年先生嗎?”

電話接起來以後,她說,“我是……十六院的胡醫師,你最近,有時間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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